你读懂《尤利西斯》了吗

▲ 诺拉与乔伊斯见面的日子成为“布鲁姆日”。

▲ 成名后的晕眩。

今天重读乔伊斯的作品，并不以文学研究为旨归。一切文学研究只适合平庸的阅读体会，阅读乔伊斯的起码要求是去掉这样的平庸眼光。乔伊斯只活了58岁，却以失明的代价完成了四本不朽的文学作品（《尤利西斯》、《青年艺术家画像》以及短篇集《都柏林人》和《芬尼根守灵夜》）。

乔伊斯是语言艺术的巅峰奇迹，他虽然不屑于当英国人治下的二等爱尔兰人，却对英语有天然的亲缘关系，并对英语的丰富多彩做出革命性的贡献。爱尔兰人的谐谑天性和丰富的历史掌故是使用英语写作的爱尔兰人对英语文学必有贡献的条件。乔伊斯的父亲就是爱尔兰人语言谐谑的化身，此人还很有音乐天分，这些对日后乔伊斯的文学语言发挥有很大影响。乔伊斯的母亲是很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因癌症而死。临死前，母亲希望儿子为她祈祷，儿子却拒绝了。这个场景是《青年艺术家画像》和《尤利西斯》提起的重要一幕。乔伊斯自己对束缚人的爱尔兰天主教不亲近，却让自己的作品弥漫着天主教的气息。《都柏林人》这个短篇集子，中文读者亲近不起来的原因，恐怕要到这里面去找。

▲ 1946年 “现代文库”版 《尤利西斯》

▲ 1961年 “现代文库”版 《尤利西斯》

▲ 1966年 博德利海德版 《尤利西斯》

▲ 1989年 加州大学版 《尤利西斯》注释

曾被查禁的杰作

曾被查禁的杰作

乔伊斯是使用散文语言最简洁的人，他却用了16年时间写了一本600页的书《尤利西斯》。此书虽然用了《荷马史诗》的结构框架，却不是一本英雄传记。乔伊斯想记录的是，一个在工业社会里生存的普通人的生活轨迹。这生活轨迹需要从一早上炉子上烧的茶水开始，到凌晨的意识流结束。从老婆的床上早餐和隔夜的庸俗小说，到酒吧的公民政治话题，到广告方式的前卫新颖，再到目力触及的事物人物以及所产生的意识流，无所不包，却从不面面俱到。有极美艳浪漫的场景，也有排便擦屁股的动作；有女人的性幻想，也有男人的手淫；有哲学家的深思，也有市井烤腰子的饮食乐趣。乔伊斯想通过日常生活和人的意识记录人类历史文明的全部，至少是他认为的全部。资产阶级阅读惯性认为《尤利西斯》淫秽下流，于是在大西洋两岸查禁这部作品。直到1932年美国法官约翰·伍尔西判定它不淫秽。

▲ 2013年上海人民出版社 《芬尼根守灵夜》及附赠藏书票

1904年6月16日，是乔伊斯为《尤利西斯》的人物活动选定的日子，日后成为“布鲁姆日”。这一天，全世界的《尤利西斯》爱好者会前往都柏林，搞点小庆祝。而史实上这一天是乔伊斯见到诺拉的日子。诺拉日后跟他私奔到的里亚斯特，随他“流放”巴黎，为他生下一儿一女。他俩于27年后正式结婚。诺拉至少是《尤利西斯》里莫莉的半个原型，另半个是乔伊斯女性阅历的集合。布鲁姆夫妇的社会角色假如没有青年斯蒂芬的出现，就不会完整。斯蒂芬在布鲁姆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假如说博伊兰是布鲁姆嫉妒之心生造的莫莉情人，那斯蒂芬至少是莫莉性幻想的对象。至少各个时期的《尤利西斯》电影是这样展现的。

▲ 1977年 伊斯顿版 《青年艺术家画像》及扉页

探索语言的极致

探索语言的极致

阅读乔伊斯是需要一点西方文学背景知识的，否则你不可能从文学艺术的角度去欣赏《尤利西斯》，更不要说他后来出版的《芬尼根守灵夜》了。我自己的体会：这两本书根本就不是给非英语读者写的。我翻阅注解详实的中文本《芬尼根守灵夜》，感觉像是在读西洋《本草纲目》的中文翻译。译者是倾注了生命并竭尽全力了，读者却因语言的障碍不知所云。《芬尼根守灵夜》基本上是一本交响乐，而交响乐是不能进行语言翻译的。

▲ 1939年费伯版《芬尼根守灵夜》及扉页

乔伊斯写《都柏林人》是寻根之举，写《青年艺术家画像》是探究成长的路，写《尤利西斯》是记录人生，写《芬尼根守灵夜》是追求艺术不朽。他还有一本诗集《室内乐》和一个剧本《流亡》。乔伊斯以一生的艺术来探索语言的极致。这极致至少在英语的范围里他实验得很成功。他的语言天分被诗人庞德发现，也被他日后的赞助人发现。这是乔伊斯的运气，也是英语读者的运气。语言实验在文学史上成功的概率并不高。百年来英语文学的高峰成就乔伊斯独占鳌头。《尤利西斯》让许多天才作家望尘莫及。傲慢的纳博科夫和自视很高的海明威都很佩服乔伊斯。劳伦斯是一个例外。乔伊斯也因此日后拒绝与《彩虹》的作者会面。

乔伊斯一生好酒，一生好美食。酒和美食催生的文学场景自然不亚于美色。关于他和女性的关系，恐怕诺拉一生也并不遗憾。乔伊斯的激情从未越过他与诺拉的体验，尽管有些小插曲，然而都微不足道。这在文学史上也几乎是个奇迹。乔伊斯和诺拉的通信是乔氏文本的经典范本之一，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我年轻时读乔伊斯走过一段弯路：过分迷信外围的注释解读文本。其实读乔伊斯你具备西方文学的常识就足够了。剩下来的，就以语言的感觉力去应付，能够阅读多少就阅读多少，就如同读但丁的《神曲》和荷马的《奥德赛》。文学阅读的魅力在于文本的常读常新。

▲ 2011年韦登菲尔版 戈登博克著《乔伊斯传》

藏书家猎取的对象

藏书家猎取的对象

《尤利西斯》1922年出版的那一刻起就是藏书家猎取的对象。巴黎版的头100本有乔伊斯签名。第一本是题写给赞助人韦佛的；第二本是给莎士比亚书店的女老板毕琪的……头一版1000册，其中10本寄到中国。我听中国书店的老店员说见过这本希腊海蓝色的《尤利西斯》。我希望这篇文章能引出民间藏家秀《尤利西斯》，因为我相信至少有一本幸存。我自己1990年过手伦敦版的，临走时给了波士顿大学的乔学家奇德。7年后在波士顿聚首，他回赠我1939年初版《芬尼根守灵夜》，并带我和同事去看他在树林里发现的野鸽子窝。奇德是都柏林版《尤利西斯》的主编。1990年学界的“乔伊斯大战”他是交战的一方。他在波士顿大学文理学院的地下室有一个套房办公室，外间是他的藏书，有2000种乔伊斯文献。日后他告诉我打算卖掉文献去周游世界。这个愿望他是实现了的，并到过北京。

▲ 拍照时乔伊斯在想：“能借给我五先令吗？”

▲ 乔伊斯送给诺拉的婴儿照

▲ 乔伊斯学士照

我自己的乔伊斯文献里有一本《尤利西斯》注释书，一本艾尔曼的《乔伊斯传》是当年箱笼以随的，后来发现藏书里还有一本“现代文库”版《尤利西斯》。如今，连这个都成珍贵的本子了。我另有一本《乔伊斯传》里有些照片是值得在这里与读者分享的。关于乔伊斯，我不能一点也不说，也不能穷尽。这是一个文学研究者最佳的阅读状态了。一个作家的文本对你个体的成长体验有记忆的贡献，这本身就足够了。何况是乔伊斯。一个英语的学生能够发自内心赏读《尤利西斯》，这本身是对他英语学习的检验，也是对他文学修养的肯定。这是乔伊斯的光荣，也是英语学习者的光荣。乔伊斯说他的书够教授们忙活几百年的。我并不想终生为乔伊斯奔忙，但我仍然觉得那奔忙的1990年是阅读体验快乐幸福的一年。我毕竟痴迷过《尤利西斯》，尽管我并没有穷尽《尤利西斯》的文本内涵。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