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皑磊在电影《悬崖之上》（2021）中饰演国民党特务科干探金志德。（资料图/图）
余皑磊从双肩包中拿出他的电子书阅读器KindleOasis，这是Kindle全系列产品中最贵的一款。他略显腼腆地展示他的书库，《大秦帝国》《说文解字》《手术刀下的历史》《北野武的小酒馆》《鬼灭之刃》……还有很多武侠和悬疑小说，余皑磊一边翻一边打趣，“我买了那个ParperWhite（编者注，Kindle的另一款阅读器）一代，其实还能看，但是实在觉得，我是不是应该为读书（多）花点钱。”
出道24年，余皑磊出演了近40部电视剧，30部电影，算是个“高产”的演员，几乎所有老观众看到他的脸，都会说一句“眼熟”
但他被了解的不多。
甚至在前段时间上映的《悬崖之上》中，“老金”获得了那么多关注，他还非常懵懂，直言“不明白为什么”，因为在接拍之前，他从来没有设计过如何“红”，“老金”只是他无数个角色中的一个，余皑磊只想把他演好。
他不上综艺，很少接采访，不拍戏的时候就旅行、运动、打游戏，疫情隔离期间突然沉迷于《超级玛丽》和《勇者斗恶龙》，但连他自己都说这些游戏“一点都不刺激”。
更鲜少有人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爱书人。
余皑磊出身于高知家庭，对于这个太调皮的“魔王”儿子，父母把他反锁在家里时还要抠掉半导体收音机的电池，能够陪伴他童年的，只有父母的藏书。各类古典名著之外，是武侠小说打开了他阅读的宽度和广度。余皑磊最近在读贾平凹的《秦腔》，他特别喜欢其中的语言，“舍不得一下子看完”，兴到浓时，还用陕西话读了一段：
“庆满就和她吵，嘴笨又吵不过，说男不跟女斗。王老九老婆气坏了，就寻绳往门框上搭，说我给你挂肉帘子。”
“大量的阅读至少会给你带来感受力”
南方周末：你早年的阅读经历是怎样的？
余皑磊：我十五六岁那几年，还流行着租书店。我跟租书店的人混好了，最后已经不用花钱租书了。每个礼拜我跟另一个朋友拿着书店老板给的钱，去南京山西路图书批发市场帮老板进书、挑书，因为老板本人不爱看书，我们爱看。看了以后还可以帮来租书的人推荐。
南方周末：父母对你爱读书还是挺赞赏的？
余皑磊：对，爱读书这点还是挺接受，但是后来老挨揍。因为对父母来说，你看还珠楼主就罢了，再到后来你看金庸、古龙就是不学好，再看倪匡什么啊，你完全就是要当流氓啊。有本书的封皮我记得特别清楚，是卫斯理的《血咒》，封面就画了一个半裸女人的剪影，被父母一顿胖揍，书也撕了。
惨剧啊，那本书1块7毛多，我得赔给人家租书店。近10年来武侠小说我可能只读过徐皓峰的，我觉得是非常有自己特色，很有味道的武侠小说。再之前就是，最喜欢古龙中期的作品。金庸先生的作品我相对比较偏，有些人喜欢《鹿鼎记》，有些人喜欢《笑傲江湖》，我是特别喜欢《连城诀》。
南方周末：《连城诀》的故事跟他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有关。
余皑磊：那个老仆人，《连城诀》那个对人性的描写我觉得太高级了。
我后来还特别喜欢古畑任三郎，前两天那个演员去世了。他可以让观众放下所有想看到的刺激的情节，一上来就告诉（观众）凶手是谁，来吧，咱们反向一点点的推，那是推理技术。
那个太高端了，对于编剧，对于导演、演员，都有极高的要求。如果有这样的故事，我很想参与。其实东野圭吾我基本是在“三笑”之后就不再看了，包括《解忧杂货店》，因为他的套路我已经看得太熟了。你说他的轨迹有多巧妙？并没有多么巧妙，包括《嫌疑人X的献身》，而且那个推理其实有时候有bug，但是他就是用那个人物关系抓住你了。所以后来我更愿意去看宫部美雪，包括早期松本清张的，就是更社会派，他在谈的是一个现象，包括看京极夏彦的推理。其实现在又买了那个阿加莎的，阿加莎确确实实还是挺有意思的，而且甚至比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更好看。
南方周末：你的表演跟阅读之间有什么关系？
余皑磊：应该有关系吧。我也老跟一些年轻的朋友聊，我说真的得多读书。为什么呢？比方说你拿到一个剧本，为啥你念得这么直白，因为你看不到更多的意思。大量的阅读至少会给你带来感受力，你对那个字首先不恐惧。有的人剧本拿过来，呀，这个字怎么念啊；半文半白的，他找不到那个韵，这种对白就特别考验一个演员。
所以你必须要大量地阅读。当然不是说一定得去读古文，有很多很多种选择，但是至少你得去阅读，你不能甘于刷刷公众号，看个小笑话。它是用来打发时间的，但是它不能叫阅读了，它连精神快餐都不能叫，可能就是一个零食。零食吃多了，会让你的整个消化系统坏掉，让你的内分泌紊乱。
南方周末：你现在的生活习惯或者阅读习惯是什么样的？
余皑磊：我的习惯特别奇怪，我可能半年一本书都不看，我可能整个月就在打游戏，然后连看半年动画片，一部电影不看。但是突然有一段时间不行了，就只能读书。
《大秦帝国》就是因为我的书友曹盾先生推荐我看，我在kindle上买了一套，11本，我说这个要是不好看，你给我报销啊。咬着牙开始看，因为前面的一般吧，也就是常规的这种历史小说的一个路数，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是真的第一本看完，渐入佳境了。
余皑磊在剧《长安十二时辰》（2019中饰演大理寺评事元载。（资料图/图）
“我一开始特别抵触这个角色”
余皑磊对历史题材的书和剧目情有独钟，他上一个讨论度颇高的角色，是《长安十二时辰》中的元载。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他完整看完了马伯庸的原著，查阅了很多史料——这是余皑磊接古装戏和年代戏必做的功课。若是史料留存太少，余皑磊还会拜托剧组帮忙，甚至通过老照片，一点点接近那些遥远的模糊身影，直到与他们相见、重合。
南方周末：当时接《长安十二时辰》是怎么样的机缘？
余皑磊：我一开始特别抵触这个角色，我说我演不了。长安第一美男子，这个确实有点太“打脸”了。按相声的话讲，你得“唇红齿白”啊。我来回拒绝了几次。到最后是导演给我打电话，他跟我说：我现在停在路边打着双闪，刚才一路开一路想，心里非常地愤愤不平，你为什么拒绝我？
他其实也没说出个非我不可的道理，他说就冲我这么信任你，你不应该来吗？结果最后，我就从了。确确实实没想到后来的播出反响还是蛮好的，当然可能更多的是骂，但是观众骂元载其实是对的。
南方周末：骂的是这个角色，不是骂你的表演吧？
余皑磊：无所谓，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口味一致。我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我当然不能对他有好恶，我得告诉我自己，现在我演的这个角色叫元载，天宝四年，那年元载在长安城里，家徒四壁，已经马上就要30岁了，在那个年代平均寿命是多少年？我如果在30岁之前再跨不过八品品阶，我这辈子都上不去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见我的家乡父老啊！他在京城没有任何根基，这些都造成了他的钻营。
这是我一直在想的元载背后的人物设定，而不是大家说的又是凤凰男，又是泡妞的。我要是想那个，这个人物肯定就脸谱化了，我得特别的真诚，因为乱世出枭雄，无限风光在险峰，这一刻所有人看到的是危机，但是元载他觉得这恰恰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如果把握住了，我就有可能站在金銮殿前，去叩见圣人，必须得抓住！我能碰到王韫秀，这个机会是送的啊！
南方周末：剧组里面的导演和编剧能给你什么帮助，除了剧本以外，还会给你什么东西吗？人物分析会给你吗？
余皑磊：不会，我记得拍《长安十二时辰》的时候有一些比较好的东西，我们会有课，这个小课不是演员非得参加。我们请来史学专家，牵扯到道具的制式，现场群众演员的礼仪，比如一个宴会，谁先进，谁后进，多少宫女先进，多少乐师后进……我们就可以听，这些课对我们表演有极大的帮助。
经常会有年轻人说，我演啥啊，有没有词，能分我句词吗？或者说我站边上看不到我，就慌了。其实你在一个场景里面，一定有你在这儿的理由，为什么作为演员你在画面里面不知道该干什么，那是因为你没想明白你的角色是怎么回事。你想不明白的话，你就要不停地去补充，补充各种背景资料在里面，你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演一个人，搞清楚，那个人是啥？”
一路走来，余皑磊并非一帆风顺。他原本是计算机专业，阴差阳错踏入了演艺圈。由于形象上吃亏，也遭受了不少否定。他在北影厂蹲过龙套，为了生活，剧组里的工作他也几乎全都做过。但余皑磊从不接“烂戏”，也不愿意重复自己，多年前参演《重案六组》时，他扮演一个杀害了自己父母的男孩，那时他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后辈。他鼓起勇气对导演说“我能不能不按剧本上面做的表演要求去演”，最后，他反转了两场戏的表演情绪。
在表演这件事上，他有他的执着。
南方周末：你演《悬崖之上》的时候怎么理解自己的角色老金？
余皑磊：《悬崖之上》，说它是个谍战故事的壳，或者说它是一个职场故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够让观众信服的是人物关系。人物关系决定了这一刻我的言谈举止。我们现在有很多剧本观众不太爱看，是因为所有的创作者都在忽视人物关系，只是在读那些好像表达了线索的对白，感觉大家都在听一个特别无趣的广播剧。“我好爱你”“我好恨你”“我要杀了你”，然后就没了。
南方周末：你在《风声》里饰演的王田香，跟老金还是有点相近的地方。
余皑磊：对，接那个剧之前我已经看过王志文老师的那版，我其实心理压力特别大，我不可能达到王老师那个高度，我在想我如何才能够另辟蹊径，接近这个角色。有些演员在塑造一个配角的时候，他自己都把自己当配角，所以他只是机械化地在讲对白。从上帝视角来说，观众也好，编导也好，都很清楚，这样一个配角是为了推动事件发展、给主角制造障碍，最终可能让主角以及让观众释放他们的情绪，看他被“杀死”。但是对于我们这些配角的扮演者来说，不能这么想。我们得特别清楚地知道我为什么应该存在于这个故事，我在这个平行时空是如何生活的，不是纯工具人。就算没有篇幅去展现，但是我要心里很清楚。
比方说《悬崖之上》，有朋友问我“喷酒”是一个怎样的设定。我说没啥设定，这是剧本上写的。剧本还写我枪毙谢子荣（雷佳音饰）的时候，枪卡壳了，进去找周乙（于和伟饰）拿枪，周乙把枪从怀里掏出来说，天太冷，你的枪得放衣服里。我就反问，大家不觉得有问题吗？我再傻也不至于傻到连枪会被冻上都不知道。我的角色是一个干了很多年的特务科干探，要不然不可能带这么多手下。那么问题是什么？我说，从杀第一个人开始，就是一场戏。我们都在演戏。所以我砸窗户。到点了，我一枪没打响，我又换把枪，然后一枪又没打死，我为什么要吐两口，我为什么要在那儿絮叨，我们所有人都在做一场戏，给这个谢子荣看，要让他的恐惧、他的等待撑到最长，让他崩溃。但是剧本上不会写这些。
南方周末：这些思考是从艺这么多年来积累下来的，还是一开始你就很清楚？好像你天生适合干这个——你入圈的第一部戏就得到了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男主角提名。
余皑磊：对，《夏日暖洋洋》，宁瀛导演的，演的出租车司机。其实我也感谢宁瀛导演，当时她把我从电影学院一个进修班旁听的学生中选出来。
我当时做了一个那个年代演员都会做的工作，就是去体验生活。
1999年，就在北二环的安定门桥往里，有个出租车公司叫赛达福，我跟一帮大哥，还有俩大姐，一个胖一点，一个矮一点，每礼拜二下午开安全例会，一块出车，有时候约着一块洗桑拿，搓大澡。搓完了，然后在休息室拎两瓶啤酒，切个猪耳朵，聊会儿，有时候立交桥底下吃快餐……这些东西一点一滴的渗到你身体里。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得努力观察，我得学习演这个。几个月过后，你发现你不用演了，你就是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意识到表演很复杂。无论天花乱坠的举例子还是各种流派的理论知识，归根到底你演的是“人”。不能说坏人就不吃喝拉撒了，好人喝多就不吐。演一个人，搞清楚，那个人是啥。
余皑磊在电影《夏日暖洋洋》（2001）中饰演北京出租车司机德子。（资料图/图）
“当你什么都不求”
“演而优则导”，似乎写剧本，做导演，是他接下来应该走的路了，但至今为止的十年中，他写了不下五个“本子”，却都没有被搬上荧幕。但余皑磊很想得开，就像他读不进去《红楼梦》，也不觉得丢人，“你没有必要逼迫自己，你就坦白承认自己不喜欢，我觉得没有什么，不丢人。”
在阅读上，余皑磊不齿于谄媚地和他人建立联系，在剧本上，他也是同样的态度。
南方周末：你考虑过转向幕后吗？
余皑磊：其实30岁之前就有人劝我往幕后转，但是我就一直不愿意，因为我觉得我在逃避我自己演戏吃不饱饭这件事，人家说就是因为你的形象不行，我说不是，还是没有做到最好，让别人不得不用你。而且另外一个原因是，我觉得我连30岁都没到，我要说什么？我没有一个想跟观众传达的话。
我觉得我现在40多岁以后，越来越强烈地想传达我人生的态度，我想拍出来和观众们探讨一下。但是如果你不停地给我公式，给我配方，我就没有办法认真地讲这个故事。你告诉我需要谁来演，先把广告如何植入，那没必要找我啊，既然判断（要）了这个项目，我觉得就应该给创作者足够的创作空间和权限。当然了，这个很理想化，最后就干不成。所以我说我现在就特快乐，最后都是我写的，我在脑海里已经拍完了，我已经特别高兴了，如果哪天想补拍也很省钱，可能往床上一躺，灯一关，这场不是特别好，重新补拍！
南方周末：你的生活中没有过挣扎或者焦虑吗？
余皑磊：其实我经历过经济上特别特别被动、负债的那个人生阶段，但这并不是我觉得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我的债也开始还了，我也开始一点点往幕前走，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我是不是背离了我的初心——好不容易从幕后回到幕前，是真的因为我喜欢演戏，还是我要证明什么？我也会得意于谁看了我的戏，在哪个活动上专门过来给我打招呼，有观众认出我来了，要不要跟他们合影……这些念头开始充斥我的大脑，我开始害怕了，这可能会背离我的初衷，变成：你们喜欢看这个是吧？我连着给你们来10个，给你们喂得饱饱的，那我肯定就能涨价了。不行。这是我那时候特别痛苦的一点。
南方周末：怎么跳出来的？想通了吗？
余皑磊：想通了，就开始疯狂地出去玩，随机往一个方向走，尝试各种不一样的东西。因为我意识到，所有这些痛苦的根源在于我太想搞艺术了，太想证明我的不一样，太把自己看得清高了。我什么也不是。也因为这个，我才意识到一件更可怕的事，我一直都没有生活，我所有的那些生活的积累和积淀源于我穷，我不得不这么生活。你得完全从温饱线上挣扎出来之后，回过头来还选择要去体味这样的生活，那才是对的，而不是“我不得不”。我们不能做井底之蛙，你得能走进世俗，然后又跟世俗保持一个相对冷静的距离，那才是伟大的。
南方周末：你现在是怎么的心态？一年拍戏要给自己一个限度吗？
余皑磊：首先不是说这个戏能够带来多大的利益，无论是地位也好，金钱也好，不在第一考量之内，我希望我每一次都能够有新的变化。拍半年歇半年是一个特别美好的愿望，挺难做到的，但是尽力去实现。因为我就是希望能够有时间去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比方说我会很努力地为一个戏做准备，很努力地锻炼、健身、保持身材，但是有时候我就要做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我就要半夜撸串，然后要连撸个一礼拜。
余皑磊在电视剧《重案六组》（2001）中饰演杀害父母的学生秦一鸣。（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你这种观念是现在形成的，还是当初就这样？
余皑磊：可能我骨子里都是这样的，不太爱争抢吧。我不会给自己一个特别特别详细的人生规划，比如我一定要在多少岁之前挣到多少钱、拿到什么奖、站在行业的什么位置。首先我觉得我不具备那些条件，给自己设定这样的目标首先就是很尴尬的事情，这一生我就会很不快乐。我老说当你什么都不求，万一来了，也挺好的，就是一个惊喜。
可能一直以来我们的各种心灵鸡汤啊，充斥着我们的书店，老是告诉你成功学是什么，你必须有一个良好的规划，……其实你好好地活着，遵守社会的规矩，爱你的家人、朋友，你就已经做了贡献了。一个个都搞得自己跟学者一样，老是感觉憋着劲要做出天大的事情。自然是有一些天纵奇才的，我们都是普通人。就是一个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我进入了这个行当，然后我能够吃得饱、穿得暖，挺好。我这次被张艺谋导演选中了，来参演了这个电影，那就好好演这个角色。别老想着，哎呀我的词不多啊，我为啥不去争取那个角色，这都不是该想的事。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向阳